弟弟孫卓回家一年多以來，孫悅感到壓在家里每個人心上的那塊石頭終于落地了。去年春節(jié)，孫家去珠海旅行，時隔14年，父親孫海洋臉上重新洋溢出久違的開心。顯然，孫卓被拐后回家，是這一家最光明的事，對于孫悅來說也是如此。

孫海洋是電影《親愛的》中張譯所飾角色的人物原型。在這個知名的尋子家庭團圓后，人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孫家還有一個名為孫悅的長女，而且這個在巨大家庭創(chuàng)傷下成長起來的女孩，如今變得非常優(yōu)秀。

去年從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碩士畢業(yè)后，孫悅把父親多年尋子的經(jīng)歷寫成了書。這本名為《回家：14年又57天》的書，是她送給父親的一份禮物，也是對自己前24年人生印記的記錄。“我不是故事的局外人，我是這個悲喜劇世界內(nèi)部一粒隱痛的沙。”她在一條短視頻中這樣說道。

以“孫卓姐姐”身份進入大眾視野的孫悅，正逐漸剝離掉這個標簽，成為她自己。好在，她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路。

尋子家庭的長女

孫悅的成長故事，一直處在弟弟被拐的陰影之下，雖然結局是幸運的，但開端并不美好。

1998年，孫悅出生。孫家給長女取名為“悅”，希望她能開心長大就好，但這個期盼在孫卓被拐之后幾乎落空。孫卓被拐的14年，孫悅人生中似乎也有重要的一部分被拐走了。

孫卓被拐這件事，讓崩潰和爭執(zhí)變成了孫家一種新的日常。孫悅的童年記憶里，深圳白石洲城中村的那個家，從此變得破碎和搖晃。家里總在爭吵，三天兩頭大吵，像是患上了“癌癥”。甚至有一次，父母爭吵得厲害，孫悅媽媽提了一把刀跪在地上磕頭，求孫海洋了結她自己。

那一年，孫悅9歲。在此之前，她是一個開朗的女孩，后來她變得內(nèi)向，相比起和父母的交流，更愿意把心事寫進日記里。成長中那些難過、憋屈的苦水，匯集成數(shù)十本日記，每次搬家時，她都會叮囑父母別落下自己的日記。

孫悅小時候與父母的合影

孫悅的叛逆期來得早，早在小學的時候，她和媽媽間就出現(xiàn)了矛盾的苗頭。六年級有一次，她和媽媽鬧矛盾，決定離家出走。直到天黑，她決定回家，才發(fā)現(xiàn)父母著急得報了警——那個瞬間她突然意識到，自己家情況特殊，父母無法再承受失去她的代價。

她的青春期，焦慮又迷惘，敏感又無助。中學時和同齡人吵架，有人會用丟失的弟弟攻擊她。到了大學，有時室友沒喊她一塊吃飯，她會偷偷躲在宿舍床上哭泣。因為常掉眼淚，中學朋友曾形容她是“流淚貓貓頭”，獨立和懂事的外表之下，是幾近脆弱的底色。

孫悅的日記本

雖然整個家庭帶著巨大的創(chuàng)傷，但幸運的是，孫悅成長過程中并未產(chǎn)生過缺愛的感覺，這使得她沒有越陷越深。從小到大，父母無一例外都會支持她的任何決定。意識到自己的幸運，她化用阿德勒在《自卑與超越》里那句名言來形容她的成長環(huán)境，“我既在治愈童年，也在被童年所治愈。”

即便如此，孫悅成長過程中那些隱秘的情緒，例如因敏感而偷偷哭泣的時刻，很多都不足為父母道。她能做的，只有自我紓解。她努力想找到一種自我“拯救”的方法，后來她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它很早就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在她的生活中了。

我的秘密朋友們

孫悅之所以成為孫悅，與她的一個愛好息息相關。她從小喜歡閱讀，究其原因，自己也說不上來。從小學開始，她會趁著周末去逛深圳南山書城，碰到自己喜歡的書，就索性坐到地上，一看就是一整天。

小學的孫悅喜歡《哈利·波特》，前前后后讀了四五遍。五年級的時候，她在書攤上與之結緣，從此就迷上了這部魔幻小說。那時她常幫父母看店，在那個頗有名氣的“懸賞二十萬尋兒子店”的招牌下，過往食客經(jīng)常能看到這樣的場景：一個年幼的女孩，正抱著一部比板磚還大的《哈利·波特》，沉浸在J.K.羅琳編織的魔法世界中。時不時，她會放下手上的書，幫食客打包各類早點，然后接著看下去。

十歲時的孫悅

上了初中，這個從小就喜歡閱讀的女孩，看的書更多了。孫悅逐漸從文學作品的主人公身上，讀到自己的一些影子。三毛的《雨季不再來》記錄了一個敏感、叛逆的幼時三毛形象，讀完她發(fā)現(xiàn)，“這似乎就是自己”。她接著讀《撒哈拉的故事》，被三毛義無反顧地搬去沙漠生活的故事所感動，也由此意識到人并非只能在固定且封閉的軌跡中生活，還存在奔赴遠方的可能性。在三毛那里，她第一次明顯感受到書里蘊藏的精神食糧。

中學階段是孫悅心理上比較難捱的一段時期。敏感和叛逆相互交織，構成了她的青春變奏曲。和其他同齡人相同，青春期煩惱她一樣不少，而壓著家庭的石頭也一直橫在那兒，這一度讓她想過逃離。直到她遇到了村上春樹的《海邊的卡夫卡》。

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逃離和回歸的故事。少年田村卡夫卡從小受到詛咒，說其必將弒父辱母辱姐，因此他在十五歲那年離家出走，進入一個現(xiàn)實與非現(xiàn)實交雜的世界，由此開啟了一段漫長的心靈成長之路。在經(jīng)歷對死亡和孤獨的審視后，即便境遇沒有改變，但少年最終還是鼓起勇氣，選擇回歸現(xiàn)實生活。結尾，當回歸的少年坦誠自己還沒弄明白活著的意義時，另一個精神自我鼓勵他，要去“看畫，聽風的聲音”，然后“一覺醒來，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”。

孫悅尤其喜歡這段對白，覺得非常溫柔，感到被治愈。“田村卡夫卡最后并沒有逃避，而是選擇和這個世界和解，是一件非常勇敢、頑強的事。當時看完我就想，我也要像他一樣勇敢、頑強地去生活。”

孫悅讀《海邊的卡夫卡》時做的筆記

雖然踏上閱讀之路的起因是模糊的，但讀得越多，她越來越能體會到閱讀的意義。她贊同毛姆所說的：培養(yǎng)閱讀的習慣可以為你筑造一座避難所，讓你逃脫幾乎人世間的所有悲哀。而那些喜歡的作家們，則像是一群可以交心的秘密朋友，指引她在青春的迷霧中前行。

到了大學，孫悅的秘密朋友名單上，又增加了很多作家。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作者埃萊娜·費蘭特教會她學習足以改變命運，也點燃了她的女性意識，讓她更加肯定了將自己的人生價值放在第一位的信念；她也開始在重讀中理解加繆，逐漸認識到人的困境都是類似的，并學會面對和接納荒謬、苦難的人生，創(chuàng)造自己的生命意義。

“如果世上沒有衰老、死亡、孤獨和痛苦，那人又怎么會熱愛和渴望歡樂，渴望生命和青春？”孫悅談起加繆在《置身于苦難與陽光之間》里記憶深刻的一段話，繼續(xù)說道，“就拿我們家舉例子，如果沒有14年又57天的分離，那可能我們也沒有辦法百分之一萬地去珍視當下的相聚。”

大二赴歐洲交換時，孫悅曾去那不勒斯旅行。兩年后，她開始閱讀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

以往父親不會主動向?qū)O悅提起那起灰暗的往事，她也會近乎本能地回避，這是她保護自我不被苦難吞噬的方式。但到本科快畢業(yè)時，她在日記中寫道：“應該把家里的故事都寫下來。”她終于有勇氣直面創(chuàng)傷了，此時距離孫卓被警方找到，還有一年多時間。

寫作《回家：14年又57天》，孫悅花了四個月時間。期間，她多次采訪父親孫海洋，第一次聽到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，聽著聽著就止不住流淚。

孫海洋說起有一次去寧夏尋子的經(jīng)歷，那會兒他獨自一人轉(zhuǎn)了好幾次車，累到站不住，暈倒很多次。孫悅聽完哭了好久，覺得父親那時就像走火入魔，“太絕望了，一點點希望也要抓住不放”。

孫悅一邊寫一邊哭，但她形容這就像跟心理醫(yī)生講出創(chuàng)傷經(jīng)歷一樣，說出來就舒服了。這是她正視家庭創(chuàng)傷并自我療愈的過程：舊的篇章被翻過去了，新的篇章正在開啟。

反射光的鏡子

孫家團圓后，孫悅以“孫卓姐姐”的身份更多地出現(xiàn)在公共視野之中。去年1月9日，孫卓回家后的第一個生日那天，還在新加坡讀研的她特地注冊了抖音賬號，給弟弟發(fā)了一條祝福短視頻，短時間內(nèi)就引起了大量關注。之后，孫悅時不時也會在抖音上分享日常生活片段，短視頻中的她看起來樂觀、開朗，幾乎看不出這曾是一個敏感、內(nèi)向的女孩。

弟弟回家注定是那個最引人注目的因素，而那些陪伴孫悅成長的秘密作家朋友們，則更像是一層隱秘的敘事，往往只有她一人知曉。如今，經(jīng)由一個名為《我的秘密朋友》的微電影，這層隱秘的敘事逐漸被揭開，這個女孩的青春往事也隨之呈現(xiàn)在更多網(wǎng)友面前。

“謝謝你們，是你們讓我成為今天的自己。”微電影中，孫悅向這些秘密作家朋友們表示了感謝，也希望那些曾經(jīng)深深影響過她的作家和著作，能被更多人了解和閱讀。

孫悅讀的是漢語國際教育專業(yè)，身上有股教書育人的勁。起初，她在眾多日常生活視頻中間，偶爾會分享一些讀書筆記，結果發(fā)現(xiàn)評論區(qū)下多是詢問書名的留言，不少粉絲也私信讓她推薦書籍。她心想，既然網(wǎng)友相信她薦書的眼光，自己也有分享的動力，就不妨試試看。

《云彩收集者手冊》是孫悅推薦的第一本書。這是一本關于云的科普小冊子，收錄了全世界云彩愛好者鏡頭下的云。“看云是一種生活態(tài)度。”孫悅在短視頻中說，希望人們在努力奔跑的路上，不要忘了抬頭看一看變幻莫測的天空，保持對世界的好奇心。幾天后，有粉絲感謝她的分享并留言說，讀完書后再去看云，真的會讓自己對壓抑的工作感到釋然。

她開始意識到，這是一件值得繼續(xù)做下去的事。她的粉絲以女性居多，其中很多是母親。她們的煩惱，通常是不知如何給孩子挑選合適的童書。這個時候，她會仔細分析情況，認真地給出自己的建議。

孫悅從她的秘密朋友那里獲得了很多力量，

也不吝嗇于將其介紹給更多人。圖為《我的秘密朋友》劇照

有一位媽媽留言說，自己年幼的女兒比較內(nèi)向，希望可以推薦一本可以幫到她女兒的書，孫悅向她推薦了幾米繪本《月亮忘記了》。這是她最愛的幾米繪本，講述了月亮因受傷墜落人間，偶遇一個孤單寂寞的小男孩，彼此相伴成長的治愈故事。她在這個小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，希望能藉由此書，給女孩送去安慰和鼓勵。

還有一位媽媽不知如何應對女兒在學校里和同學相處不愉快的處境，孫悅建議她送女兒一本《小王子》。“媽媽可能沒辦法幫女兒去解決她在學校的煩惱，但可以告訴她，我是你最堅實的后盾。而這本書，就是一個值得捧讀的關于愛的寓言。”

在一條短視頻中，她介紹了為小弟孫輝挑選的一套繪本——《孩子讀得懂的山海經(jīng)》，視頻中孫輝對書里精美的插圖驚嘆不已。這條3分多鐘的視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，讓這套書賣出4萬多件。

《回家：14年又57天》出版后，孫悅作為書寫者，在抖音上向讀者分享了自己的創(chuàng)作初衷：“記錄我認為值得被記錄的，傳達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去傳達的。”銷量印證了這本書的力量，它在抖音電商一上架就進入文學小說暢銷榜，目前一共賣出10萬多本。

《回家：14年又57天》

如今，孫悅已經(jīng)在抖音上推薦了近80本書，有出版社為了感謝她帶動銷量，給她寄來了推廣大使的獎杯。她在書籍推薦上有自己的一套標準：成年人的書，要保證閱讀價值，且要有當下性，比如前不久她推薦的《鼠疫》；童書要有趣有益，不能急功近利，“有的書宣稱孩子讀了立刻就能變得優(yōu)秀，雖然我知道這種書能夠成為爆款，但我不會去推薦”。很多出版社聯(lián)系她合作帶貨，但最后她推薦的，一定是她自己讀完自認為不錯的好書。她說，她要對自己的粉絲負責。

這一年來，有30多萬人在她的櫥窗買過書。數(shù)字背后，是一條條真實而具體的評價：有網(wǎng)友稱贊她是個“寶藏女孩”；也有網(wǎng)友反饋說，自己的孩子一反不愛閱讀的常態(tài)，對她推薦的童書愛不釋手……一切的正向反饋，都讓孫悅感到自己在發(fā)光，“只是光源是書籍，我只是一面反射光的鏡子”。

以往秘密朋友們給了她很多力量，如今她也成了許多人的秘密朋友。

在孫悅的薦書視頻下，經(jīng)常能看到類似的好評

而成為讀書博主這件事，對于孫悅的意義遠不止于此。嘗試做讀書分享和推薦幾個月后，有粉絲疑惑于評論區(qū)被提起的“孫卓”，留言問她：“孫卓是誰？”她先是感到意外，然后是驚喜，這意味著有人不再是為了“孫卓姐姐”而來。孫海洋的女兒、孫卓的姐姐，這都是她所珍視的身份，但當人們看她的目光不再只是好奇的審視，一如她曾在書本中結識的“天才女友”，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所具有的意義。

24歲生日那天，孫悅在抖音上分享了她的成長。這一年里，雖然在網(wǎng)上收到了很多善意，但同時帶著偏見的負面評價也并不少，而她從中學會了消化他人的惡意，讓自己變得強大。她說，她正在逐漸和自己的敏感和解，不再在意他人的評價，大膽去走自己的路。她很確定，這是成為讀書達人對她性格的改變。

閱讀已經(jīng)成為孫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

前不久，孫悅放棄了穩(wěn)定的深圳教師編制，她想把圖書分享和推薦繼續(xù)做下去。當她跨越生命中的破碎與團聚，才恍然發(fā)現(xiàn)，有一條長長的路從她的童年起始，一直延伸到當下。這條路不僅提前讓孫悅實現(xiàn)了經(jīng)濟獨立，也讓她擁有了更多選擇的自由：她想要探索更多的可能性和別樣的生命體驗，去做更多的夢。

在孫悅看來，閱讀就像是給自己編織一個夢境，而圖書分享和推薦，則是為他人搭起了一座通往夢境的橋梁，這是她堅持下去的原因。在那些秘密朋友的影響下，她也希望去創(chuàng)造屬于自己的故事，捕捉生命的意義，為別人造一個夢和避難所。寫作《回家：14年又57天》只是一個起點，雖然還沒尋找到之后的寫作主題，但她打算繼續(xù)寫下去。未來有一天，她希望也能像喜歡的作家一樣，成為照亮他人的光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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